访谈《意象的帝国》作者黄梵:掀开诗意的面纱+ B! O2 J" ?9 o! l& J
作者:杜佳 2011年,诗人黄梵应邀赴台,讲授写作的经历启发了他,从此,给普通人讲写新诗,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。不知不觉中,他关注的事物也发生了改变,开始追踪一句诗的诗意究竟由什么来定夺。疫情期间闭门不出的日子,成为黄梵自我反省的一个时机,通过回溯诗意的源头,回到诗人的创作经验,他找到了理解诗意、写出诗意的便捷之路,将这既往鲜少提及和归纳的内部机制,集结为《意象的帝国:诗的写作课》,影响和改变了越来越多起初被“卡在”诗歌门外的人。 这本以教习诗歌写作为要义的著作,分“四堂课”讲授了“写作观念”“如何写出好诗句”“新诗写作的核心”“写出整首诗的若干方法”。得益于这些明白如话的写作经验,普通人也终于获得一个机会,掀开层层缥缈的面纱,得以一窥诗歌秘境的真容。黄梵的学生中,有的已成为成熟的诗人,在《诗刊》《扬子江诗刊》《草堂》等专业文学期刊发表诗作;有的出版了个人诗集,甚至获得诗歌奖项。这些曾经的“门外人”身上,发生了惊人的变化,由初学时大多渴望“掌握一块成名成家的跳板”,到享受知足自洽的写诗生活,一再验证着书作者黄梵的看法:“写作不只关乎尊严、声名、利益,也关乎人的生活需要”。 《意象的帝国:诗的写作课》书影 / l0 d( X8 N; M% J1 p3 ~7 }
让写诗保持纯粹3 z: D* v3 Q7 w* E D. ~ S0 Y
中国作家网:您从何时开始诗歌写作?您的履历显示您是“跨界”走向诗歌写作的,是何原因促成了这一转折?黄梵:我大三时得过一场肺结核,当时同病房有个叫刘喜成的病友写诗,有天我看到他一首诗,觉得能替他改得更好,他问我写过诗没有,我摇头,他就不相信我的话了。为了叫他相信,我就逼着自己改诗,第二天交给他时,他大吃一惊,认为我改得比原来的好,这是我第一次卷入诗歌写作。记得母亲酷爱普希金的诗,把它们抄在笔记本里,抄的第一首就是《假如生活欺骗了你》,我七岁回湖北黄冈上学,就带着母亲这本手抄本。七岁后因与父母长期分离,忧伤是常态,这首诗有不被生活左右的主观浪漫,常给我一点希望,这也是诗给我的第一印象。在黄冈读中小学期间,因爷爷是黄州那一带写旧诗的高手,他不太瞧得起新诗,常以胡适的《蝴蝶》为例,挖苦新诗的浅薄,我耳濡目染,就一直高度警惕单薄之作。 八三年当我开始写新诗,脑中的普希金自然把我引向中外的浪漫主义诗歌。大学毕业前,我因病回黄冈休学一年,有一天在黄州图书馆发现了《舒婷、顾城抒情诗选》,顾城的诗让我对现代主义诗歌相见恨晚,与爷爷一直灌输的对单薄之作的警惕,十分契合。浪漫主义固然让我抓住了主观的自由,但情感的夸张与我内向的性格格格不入,而现代主义的智性追求,则救了我这个理工男。我中小学的语文成绩,一直比数理化差很多,所以,抒情一旦与智性结合,就让我不再对抒情感到难为情了。 八十年代的读书人几乎人人都想写诗,诗人是那时的明星,记得我读的飞行力学专业,班上就有二十多人搞创作。我后来离开所学的专业,与我在黄冈中学立的志向有关,打算这辈子只做对人类文明有益的事,军工被我视为与志向不符。我离开专业换工作的时候,已打算一辈子业余写诗,不打算以写诗为生,这样可以让写诗这件事始终保持纯粹。
" u0 u: P$ ]: Q s! I8 n中国作家网:您写诗的习惯是什么?是否曾经历写作的瓶颈?如果发生这样的时刻是无可避免的,您的解决方案是什么?黄梵:年轻时把写诗看得很神圣,觉得那是像生孩子一样重大的事,成天恭候着等它出生。什么时候有感觉,就什么时候写,哪怕半夜梦到了诗,也立刻爬起来写。后来写小说的缘故,有了固定写作时间,是上午九点到下午一点。用这种方式写诗,与写小说有所不同。比如,我会把平时涌现的灵感,或突然冒出的诗句,记下来,等俗事少的时候,集中一段时间写诗,不一定每天都写,但写小说的时候,是每天都写的。写诗更容易把想法、风格耗尽,所以,读书、散步、旅行、与人交谈等,对我不只是功课,早已是生活习惯。
我八十年代写诗以来,诗风发生过几次转变,每次都经历了阵痛,就是你说的瓶颈,大约每十年会经历一次。主要是内心已有变化,但手还是习惯写顺溜的老风格,心手不一了,手写得顺溜,可回头审视时,觉得千篇一律,没有别样的新意。这是写诗的思维模式,慢慢被风格固化导致的。哪怕有了新想法,下笔还是会落入老的风格窠臼。九十年代初,新世纪初,2013年前后,我都遇到过这样的瓶颈,每次会焦虑好几年。我也清楚这是写作重生的时机,那时只能多读书,或改变生活习惯和环境,比如出门旅行等。停下来不写,或去写小说,这样放下一段时间,也是个办法,可以打断老的思维惯性。 我2013年遭遇的瓶颈,到2015年1月在弗蒙特才突破。我受邀去弗蒙特待一个月,与译者合作译我的诗。那里冰天雪地,我待的将申小镇与世隔绝,网络不通,刚待了几天,就有了从人类生活游离出去的感觉,有了对所见事物的深切体悟。一个月内,一口气写了六十首物体诗,比如《汤勺》《筷子》《中年人的胡子》等等,那个月成了迄今我写诗最多的月份。当然之前所做的努力,并非无效,要是没有之前的东突西撞,也不可能带着“物道主义”思想去弗蒙特。我2013年已有物道思想,只是还不清楚如何用诗去呈现,但弗蒙特令人寸步难行的冰雪,让我一下找到了诸多物体意象,可以轻易走出人类中心主义,写出有灵性的物体。今年开始,我感觉自己又进入了瓶颈期,主要觉得物体诗再难写出新意了。因为疫情无法正常外出,目前除了读书,已丢下诗,去写别的东西了。
" l: g% G% [% ]2 X- F: I诗意是“熟悉中的陌生”+ i2 u+ W: P3 Q: G( n$ O$ R* }# h/ \
中国作家网:您曾谈到“构成诗意的内部机制与构成自我的内部机制,不过是人性的一体两面”,如何理解这一判断,您认为诗意是由什么决定的?黄梵:诗意跟艺术一样,是无法用定义去认识的,不是靠字典或百科全书,就可以把它抓在掌心,因为不同时代不同地域对诗意的理解不一样。但不管诗意怎么变化,它确实有万变不离其宗的形式规律,比如,我把它总结为“熟悉中的陌生”。
当人把熟悉的事物变成陌生的事物,或从熟悉之地前往陌生之地,人就会从这一变化中感受到诗意。这一规律不仅适用诗歌,也适用生活。如果深究这一规律的来处,根子当然在人性深处,它来自人本性中的悖论:既追求安全又追求冒险的诉求。安全诉求对应着诗意中的熟悉,因为面对熟悉的事物,人才会有安全感,冒险诉求对应着诗意中的陌生,因为接触陌生的事物,恰恰是人冒险希望达成的目标。人这种矛盾的双重诉求,就构成了自我的内部机制,也是人的自我常会分裂的原因。了解这一点格外重要,当我们被诗中的极致悖论——诗意——迷住的时候,我们应该返身看看自己的生活,那些奋力拼杀的棋局、球赛、拳击、武打等,它们同样是人性悖论结出的硕果,既与生活中的诗意同源,也与诗中的诗意同源。 中国作家网:如何让诗歌写作的初学者更容易捕捉和理解诗意? 黄梵:“熟悉中的陌生”就是一个理解的捷径,很容易把它与生活经验联系起来。比如,你走在街上,看到的人都是穿日常服装的人,你不会觉得这样的场景有什么诗意。有一天,我去先锋书店讲课,突然看见有个穿二次元服装的小伙子,从容走在人群中,周围的人纷纷扭头看他,跟拍。这个出现在人群中的异类,就是在熟悉中创造了陌生,令大家觉得诗意盎然。你可以设想,如果满大街的人都穿着二次元服装,且天天如此,是不是诗意就消失了?如果有一天,满大街穿二次元服装的人群中,突然出现一个穿日常服装的人,是不是诗意又出现了?所以,我们不要把诗意看成绝对的,它是相对的,可以变化的,变化的时候只要遵循“熟悉中的陌生”,诗意就会创造出来。再比如,大家在中小学都学过的拟人手法,就是把已经熟稔的客观事物,通过拟人来陌生化的方法,再熟悉的客观事物只要拟人化就会产生诗意。比如,我写过一首诗《垫子》,就是把大家已经熟悉得不愿多看一眼的垫子,写成英雄、殉道者,诗意立刻就产生了。因为读者读到已写成英雄的垫子时,他脑中会自动涌现出那些熟悉的垫子形象,两者合作,就创造出诗意。 中国作家网:您在《意象的帝国:诗的写作课》一书中列出了经过教学实践检验的“公式”,客观上大大缩短了写诗者的学徒期。以套用公式的方式写诗,是否有悖诗意产生的机制?公式又是如何在写诗这件事上奏效的? 黄梵:诗歌有可教和不可教的部分,公式针对的是可教的部分。如果我们已经发现了诗意产生的机制,就是前面说的,把熟悉变成陌生的机制,训练时可以自觉推动词语的错搭,直至变成本能,一旦对错搭变得自如,心灵也容易一步到位,找到最恰当的意象来表达自己。这就像当年我打排球,教练教我的第一个基本动作,是直臂击球。如果把排球扔向没打过排球的人,他一定会本能地屈臂击球。记得我花了数月,才把直臂击球练成我的本能,当球飞来,任何时候我都不再会屈臂击球,而是会本能地直臂击球。书中四种写单句诗的模式,就类似打排球的基本动作,当基本动作变得娴熟,你上场打球就不再会想到它们,它们已不会妨碍你在场上的自由动作和个性。它们也类似力学中的基本定律,当你看到一个复杂的流体力学公式,你是看不到基本定律的,基本定律只在暗中发挥着作用。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,比如,练书法临帖时,想要学的那些“形”,就起着类似“基本动作”“基本定律”的作用,等你自如写出自己的风格,“形”就消失不见了。林散之曾花十年临帖,你不能说他临帖就违背了美产生的机制,临帖恰恰缩短了书家的“学习期”。反倒是“基本动作”还没练到位,还没变成本能时,倒可能会讨巧或迎合。为了达到技巧自如的境界,我们不能因噎废食。 中国作家网:既然对写诗能够总结出一套方法,那么诗意似乎变得“可控”。您认为诗歌难以预料的难点和兴奋点是什么? 黄梵:书中提供的写诗模式是一套训练方法,也是一套鉴赏方法。训练方法是说,按这些模式训练到娴熟自如的时候,你看世界换眼光的本能就养成了,这些模式代表的“基本动作”,就如舞蹈的基本动作,会被舞者化为本能后忘掉,丝毫不影响舞者用自由动作表达自我。当然,专业人士的“自由动作”里,并不真正自由,那是合乎“诗意”的自由。鉴赏方法是说,有了书中的四种模式,读者一眼就可以辨出诗中诗意的重点在哪里,不同诗句诗意表达的优劣。同时由于训练时要不断经历诗意的构造过程,对词语的不同搭配,有了丰富的语感和经验,懂与不懂的问题也顺带解决了。 换句话说,对一些正常的经典之作,不再有人会提出不懂的问题。其实隐在这套方法背后的,是我的一个总结,我把诗意总结为“熟悉中的陌生”,同时认为诗意的这一规律,与人性的悖论有关。这一规律因来自人性,所以,既适用于生活,也适用于人类文化的所有领域。四种模式只是用错搭方式,具体去实现“熟悉中的陌生”,模式背后的导演依旧是人性,这也是我为何一直强调,这些技术并不只是技术,实则是人性的律动。刚开始训练时,一些学员并不理解我说的一句话,叫他们自如之前先抛弃语言中的道德意图等。如果不抛弃,就如同舞者还处在练基本舞步的阶段,就要求自己练的每个基本舞步,都是自己情感或自我的表达,这不仅毫无意义,也徒增练基本舞步的难度。由于错搭的陌生化效果太强,所以,我从不担心诗意会削弱,倒是担心太强,为此在书中给出了一些削弱、使之平衡的方法。书中第二章讲的,就是诗歌的难点。诗歌难在得靠呈现,而不是讲述。如果讲述能解决诗歌的表达问题,诗歌与哲学就差不离了,直接把想法讲出来就好。诗歌难就难在,它不能直抒胸臆,直截了当说出一切,它要曲线救国,通过呈现意象迂回地暗示出来。你要问为什么必须这样,我只能说,视觉听觉等感官,对诗歌至关重要,人需要在动用理性探寻意义之前,先用感官去感受诗歌,能绕过理性直接作用感官的,只有意象。意象的作用与音乐差不多,听音乐的人还来不及想曲子的含义,已经先有感官感受了,音乐的标题或歌词,只是对感官感受的理性提示。这样难点就分为两个,意象该怎么构造?该怎样用意象传递经验?第一个问题,就是我上面讲到的若干模式,对初学者特别有效,可以解决构造意象的难题。近日,诗人三色堇告诉我,她周围的一些专业诗人认为这本书对他们写诗也有指导意义。解决第二个难题的方法很少,只能寻找经验与意象的相似之处,这是一条与读者沟通的通道。对我来说,兴奋点就在意象本身,它能把俗常的视觉和听觉经历,巧妙地陌生化,所以,读者光感受全新的视觉听觉经历,已经会被意象触动,更不用说隐藏在意象里的诸多意味了。意象可以为读者打开多义的世界,里面的意味几乎难以穷尽,对观念容易固化的常人,不只是一种有效的提醒,也是他们可以从中提取诗意,用来度过或忍受人生的有力援助。 中国作家网:就该书而言,您将写出一首完整诗歌的要领分布在“四堂课”之中,如果请您用更精炼的语言概括诗歌写作的要素是否可行?黄梵:你向我提出的,几乎是一个无法完成的任务,我只能试试看。其实“四堂课”对诗歌写作来说,已经过简,很多问题不得不一笔带过,比如诗意问题、悖论问题等。今年暑期,为了弥补“四堂课”的过简,先锋书店请我开了十堂课的写诗课,这样就有机会梳理,过去一笔带过的那些问题的来龙去脉,书中一些片言只语背后的审美根据。为了实现变幻莫测的诗意“熟悉中的陌生”,换眼光是关键,可是换眼光对常人是难事,所以,我提出用错搭来实现,并把它作为新诗写作的要点,它提供了常人容易理解和掌握的路径和方法:通过把熟悉的事物错搭,来创造陌生的事物,达成换眼光的目标。错搭使新诗的诗意既可以耐受散文化,也可以耐受生活的苟且,使得生活可以成为一切诗意的源泉。 " Y# @2 S% _0 W. B& s9 d) l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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