千 里 眼(短篇小说）

金评媒

千 里 眼(短篇小说）

( {9 A2 Z! u- r+ Y' }! P二老头这辈子肠子都悔青了，母亲去世那年，父亲怕他将来受罪，便让他拜师研习奇门遁甲，或帮人算命打卦，如此这般不出体力便可吃遍天下。二老头气得鼻孔发胀：泥头活累不死人，骗人的事干不得。

0 G- a1 h, {% s; X9 m: z% |1 S人生苦短。转眼间，二老头两鬓斑白，暮年已至。他开始懊恼：不听老人言，吃亏在眼前。假如手握算卦这门绝活，不要说女人围着他转圈，就是那些想发财的贩夫走卒指不定如小鱼上水般摇尾搁腚找上门来。可惜，这一切按照二油条的话说，回头没地耕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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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 L1 Y! n) r( F二老头过早地长了抬头纹，时不时脑门囊成了核桃，因排行老二，外号就这么得的。

庄稼活对他来说，每一样都瞒不了他。锄、铲、挖、推，样样精通，耕地更胜他人一筹。西南湖的几十亩土地，年年靠他一个人一头牛，耕了耙了，速度杠杠的。

大队书记老快腿犯了愁，眼见二老头步入光棍行列，便安排红霞嫂送饭到田头，有意撮合他俩，酝酿一番将生米做熟的诡计。红霞嫂的丈夫因赌钱背债遭人追讨，撇下红霞嫂和一个儿子躲藏多年未归，生死未卜。红霞嫂不抱怨，独自撑起门户。老快腿看她可怜，将她找给招待所，红霞嫂很上心，跟厨师学会了做面点。摊煎饼、蒸饺子、烙厚饼、蒸馒头，做包子，手艺溜溜的。

& c4 q& Z( \( [任凭红霞嫂含情脉脉，二老头始终不过门子。二老头将老花牛放到田头小河滩啃茅草，自己搓搓手上的泥巴，讪笑着接过了红霞嫂的煎饼卷小鱼，两张下肚，腮帮生疼。吃完咕嘟嘟喝了一壶水，又吧嗒着吸一袋老烟卷，一餐就对付过去了。看着二老头甜甜的吃相，红霞嫂心里也甜甜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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: ]& L; y3 L* E" B9 y3 i! J“快回吧，家里娃找不见你哭鼻子嘞。”二老头催促红霞嫂。红霞嫂撒了个谎：“娃娃昨肚疼闹夜，五更天才安稳，今儿不睡三五个时辰醒不来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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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别磨蹭，俺要犁田呢。秋风早，霜降迟，寒露种麦碰当时......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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+ a1 X/ E8 D5 q2 \  Q( r“你就碰当时，碰当时的。年岁这么碰当时，干嘛不找个人碰碰？”红霞嫂说着话，脸却灿若火红的苹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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& l8 R- t& D) v* a( H8 P红霞嫂悻悻然走了，走到拐弯口歪脖子大柳树下，忍不住回了头。二老头正在老花牛的背面，畅快淋漓地排泄一泡憋了多时的尿。“苦种的，活人真能被尿憋死。”红霞嫂咬咬牙怒骂道。

红霞嫂持续送饭20天挂零，每回送饭儿子都闹着跟随，每回都被红霞嫂关在屋里。送完饭却又不马上离开，二老头不懂坎子，害得红霞嫂满腹惆怅，浑身没劲儿，这才让儿子拎个独篓，跑到二老头脊后，捡拾犁铧翻出来的肥泥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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" A  r+ r- I3 n: b+ K秋播结束，二老头累得腿拧筋，走路也不麻溜，全社农业大评比，最后一站，指定看东庄西南湖，公社书记面对平如镜面的田块，手一挥：大伙利索点凑前来，好好看看，人家这整地的功夫。  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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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 y) Z1 U3 H* B隔几天，老快腿扶着一瘸一拐的二老头领奖，台下呱唧呱唧的掌声，差点掀开会堂的屋顶。二老头一把甩开老快腿的手，脸红脖粗的说，你下去吧，领奖没你事。老快腿狼狈地退到台下，赌气地坐在了拐旮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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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二老头啊二老头，活该说不到女人，狗咬吕洞宾，不识好人心--老快腿暗自埋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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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台领个奖要人搀扶，别人以为天生的瘸子，以后上哪找女人去？二老头心中抱怨老快腿,这种解释似乎也在理。

( Q9 Y) O6 H, \; v6 w红霞嫂将泥鳅腌好晒干，送一半给二老头解馋，二老头快快活活地吃了整整一个冬天。

东庄终于买起了手扶机，这家伙每天昂首挺胸，“咕嘟嘟”奔走在田野里，只把老花牛气得翻白眼。二老头咂巴着嘴，和老花牛一道下了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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东庄人再也听不到二老头响彻云霄的“哩哩”声。那个抱怨二老头不会“碰当时”的红霞嫂，变卖家里值钱的东西，带着儿子投靠了城里的亲戚，开了家小吃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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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懂“坎子”的二老头，错过了人生最得意的时光，东庄这条“候补”光棍成了名副其实的“正式”光棍。红霞嫂走了，二老头心情沉重，好几天睡不着。二油条补了一刀：二老头这下秃子害diao一头不落，真正回头没地耕了。二老头张口要骂，这回却憋住了没有开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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俺得走了，出去闯荡几年，然后带个花媳妇回来。二老头卷起铺盖上了路，望着远去的村庄，二老头心情比丢了钱还沉。念在二老头为东庄农田基本建设立下汗马功劳的份上，老快腿送了二老头一程，两人眼圈都红红的，汽车启动的那一刻，二老头的两行热泪滴落在老快腿的衣襟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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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老头租了个城市废弃的房子，夜里蜗居，白天捡破烂，一年下来，二老头赚了个5位数。东庄人看到二老头行头大变，妒忌得要命。老快腿说，二老头回来相亲啊？二老头头摇得拨浪鼓一般：不相不相，急啥呢？

& H$ w3 i. P# f+ g9 n人们纷纷找上门来，东家请客，西家送礼，央求二老头带他们出去挣票子。二老头窃喜，心底平添一种成就感。又过了三年，二老头掰开手指一算，东庄随他出去打工的人，跟得上一个排了。二老头感觉比红霞嫂上南大的儿子还傲娇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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; [0 O) N1 H, X4 v央视播放的《春节序曲》总能戳中离家人的软肋。过完年，二老头手一挥，几十个成年男子浩浩荡荡南下。二老头对这班人马很是得意，毕竟这些人腰包鼓起来了，房子盖起来了，媳妇娶回家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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唯独让他不省心的，也是年龄最小的二油条。二油条先是学着收破烂，看到街上的红男绿女，喇叭裤、爆炸头，感觉好没面子，二老头眼一翻，里子要不？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。二油条看到别人贩卖大米很来钱，央求二老头借钱买了俩自行车，驮着米袋，满巷子乱窜，遇到挑剔的买主，二油条答应将大米送到楼上，往往趁主人不注意将衣服塞入缸底，大米遮盖在上面。老大娘哼哧哼哧到了楼上，感激涕零递上亮刷刷的票子。二油条收了钱，飞也似地下楼，老大娘的儿子问询米钱给了没，二油条说谎连眼睛也不眨：还没给呢，俺急火火下楼，就是跟你结账哩...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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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 a. D( P% v3 l7 I& ?& ^# \这天，二油条在楼下高喊，卖香米喽。连喊多声无人应。城里人娇贵，天冷不愿下楼了。二油条这么想着，眼睛不住乱瞅。一家放在阳台外窗口处的黑色皮鞋，让阳光照耀着，亮瞎二油条的眼。二油条低头瞧瞧露出脚趾的解放鞋，长叹一声。隔两天，他又到小区转悠，发现那双皮鞋样品般在原地高贵地展示着，他将自行车掉头，回到二老头的破烂窝里，找出铅条、橡皮筋和做皮鞋的下脚料，歪头做了一把弹弓揣在怀里。再次出门，弹弓里的石子长眼般向目标飞去。一只皮鞋厌世般从高楼上掉了下来。二油条若无其事地揣进兜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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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C) Z9 n$ Q, n$ U0 y: V# |二油条算计着，皮鞋的主人一定会把落单的另一只扔了。他佯装成收破烂的，油腔滑调喊满了背街小巷，终于等来丢了鞋的主人。那只配不成对的鞋子2块钱成交，二油条心里那个爽啊，夜里小解还要点灯瞧会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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祸从口出。二油条因一场酒后真言出卖了自己。二老头带着哭腔骂他祖宗翻身。从此二油条跟二老头形同陌路，二油条倒也知趣，再也不沾二老头的边了。

《春节序曲》再次撩拨着打工人，又到年底了，东庄外出的男男女女纷纷踏上了回家之路。二老头虽无家眷，可东庄毕竟是自己的老窝。他准备将省吃俭用攒下的3万块钱带到家乡存起来，伸手摸索半天没找到。二老头汗水直冒，大冬天的贴皮衬衫能拧出两碗水来。二老头记得清楚，钱被塞在一个自认为绝密的茶壶罐下面黑色塑料袋里。茶壶罐高7厘米，宽10厘米，上有精细绘画，类似于黛玉葬花，构图疏密有致，这是他收破烂人家额外奉送的。小偷取个茶壶罐倒在情理之中，绝不会对塑料袋感兴趣。

跟他捡破烂的老乡聚到一块，有的劝他报警，二老头说，带狗也找不着。有的说着没用的屁话，诸如财去人安乐，钱是身外之物云云。二油条也为他发急，哥啊，有钱没钱，回家过年。俺这1000块钱，是俺上次救落水娃奖的，干净着哩，你先拿着，大不了从头再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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! l. W4 S4 A1 Z; U8 j过完年，二老头带着一队人马，再次南下。农历2月底，二老头眼睛常常出水，看物体渐渐模糊起来，挨了3个月，视力越来越差。老乡们再次聚到一块。二老头发话了：俺前世没干好事，为他人指路故意说错了方向，报应来了，怕是要瞎了眼。老乡说，不要怕，瞎了俺们轮流养活你。二老头说，瞎了就服1605，腿一伸上西天。老乡说，大伙用小车推也要把你带回家过日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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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 r' j' q/ p8 t0 f( E: d二老头心满意足，掰开手指数了数，这么多家养活我，我得准备一口袋小石子，装在身上好数天数。每过一天，就得将石子从左边口袋捯饬到右边，捯饬完了，再从第一家开始。

二老头的眼果真瞎了。他回到乡下两间屋子里，顿觉凉意飕飕。好多个夜晚，他摸着口袋里的小石子，眼泪唰唰往外流。二老头放声大哭，把攥着一把小石子，狠狠地朝大门甩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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5 j0 C% l8 W' ?7 U3 Y- B0 E俺得走了。二老头拄了根拐杖，从街上买了瓶农药。回到家摸索着冷水贴了锅转饼，吃完开始穿新衣服，穿戴整齐，又搬了把椅子，坐在门口。二老头打开1605药瓶，稍稍晃荡一下，将鼻子凑上去闻了闻，似乎有种果汁的味道。

一股刺鼻的农药味，飘到了老快腿的鼻尖。老快腿一看，飞一般打翻二老头手中的农药瓶。

4 J7 {) Y! ~) c+ e8 R晚上，老快腿的妻子桂珍说，把二老头看紧点，万不能让他做傻事，一定得让他回心转意。要不，咱们跟二老头盖一座瓦房吧。老快腿一愣：说痴话了，腰包里没有银子，能像孙猴子七十二变？桂珍道，变就变，俺有2万块。老快腿诧异了，怀疑妻子如外星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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桂珍的这笔钱是孩子留给她养老的，桂珍省吃俭用，没有告诉丈夫。老快腿不禁喜上眉梢，吆喝村里人帮忙采购砖瓦、水泥、石子等。建筑材料备齐，瓦工上门帮忙盖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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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u' ?: x, [; g  B4 Z/ {" s/ s二老头从此住上了风不打头，雨不打脸的两间新屋，桂珍时常端饭送到二老头的桌子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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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久，桂珍劳累过度，诱发脑淤血住进了医院，老快腿白天往医院跑，服侍妻子，晚上再回家照顾二老头，二老头行走不便，老快腿就把热水端到床头，把热饭送到嘴边。

东庄人说：老快腿两口子都傻，别人往外推，到处躲都来不及。把这样的烂草无穰之人接到家，不是头脑发热，就是图人家三大两小。桂珍想出来骂街，骂那些受过二老头恩惠，不懂报恩的家伙。其实，二老头所有家产，便是晴天望得见亮光，雨天躲不开水滴，墙面鼓包、外层泥土坯子哗哗往下撒的两间房子。

; p; y$ C* S8 n+ F" ^桂珍忍着没骂人，自己却遭了罪。二老头脾气越发古怪。桂珍挨他骂过，脑瓜遭他砍过，褂子上拧下的血水哗哗往下滴，罗圈腿医生说，养条狗还会护家，养个瞎子白费蜡。老快腿一把撮住对方的衣领，罗圈腿医生无端吃了一记“钻晕头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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君子报仇十年不晚，罗圈腿医生发誓年关请老表二油条找几个痞子报一拳之恨，发誓让老快腿躺在床上过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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世界上的事，大多算盘不照算盘来。罗圈腿话刚出口，二油条打下拦板：别说老快腿，就算换了俺，照样剋你尿淌。人家照顾瞎子，一不亲，二不故，凭的啥？做人要讲良心，东庄出去那么多人，得过二老头的计，现在人家落难了，躲避了，装孙子了。俺二油条虽没那么高尚，跟老快腿比，还差一大截子。明天就是大年三十，俺现在就打电话找人说说理。

二油条真有能耐，居然一个电话将电视台记者找来。记者发现二老头在老快腿家坐了上席，小酒杯频频举起。二老头说，老快腿家不论来人还是过节，第一筷子菜、第一碗饭肯定给他。遇到春节联欢晚会，自己也人排五六“听”电视哩。俺眼里有尺子，望的可远哩，千里眼哪。吽哈嘿儿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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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 J7 E1 F4 p- @) I8 E( k) V6 B说着说着，二老头嘴里喊出了赶牛的“哩哩”声，他仿佛随着那头健硕的老花牛又行走在田间。 （黄凤桥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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